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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性瘾者_今日看点

发布时间:2023-07-01 20:44:57 来源:凤凰网

恋爱吗?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40岁的郑飞最近很纠结要不要开始一段亲密关系。

坐在副驾驶上的他,像青春期的男孩一样跟朋友倾诉最近经历的三段潜在情感:第一个女性和他在手机上聊了一个月,价值观崩塌;第二个是他的同学,暗恋他一年多,但郑飞不喜欢;第三个女人跟他在西安的大街上散步聊天,举手投足之间,郑飞觉得她特别可爱,他第一次体会到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驾驶座上的朋友回答他,修行归修行,但也不能封闭,该谈恋爱谈恋爱。但这是一般人的想法。郑飞不行,他还没有足够的勇气迈出下一步。“我以前生命中从来没出现这些女性。” 郑飞说。

我刚见到郑飞时,他留着平头,戴着眼镜。他很平静,说话慢条斯理,待人接物细心周到,是个事业有成的准中年人形象。没人能想到,在这个形象之外,郑飞当时用化名开了一个公众号 “一个醒来的成瘾者(后改名为 ‘爱的灯塔’)”,他在里面讲述自己的性成瘾经历,以及与戒瘾相关的文章。但他从来不转发分享它们,只自然的让想了解的人看到。

“性成瘾在这个社会上,你说有多羞耻就有多羞耻。” 在决定接受我的采访时,他曾有一丝担忧,这是难以向外人言说的隐痛,他不想被身边所有的亲朋好友知道。但又觉得自己被媒体找到,也许是注定的,他决定坦诚地聊一聊。

“你看我跟正常人根本没什么不同,谁会看出来我有性瘾。” 他说。2016年郑飞发现自己性与恋爱成瘾,开始进入一段艰难的戒性瘾阶段。

回忆起最早的性经历在还是孩子时。村里一个十八九岁的男生让五六个小孩帮他打飞机,他也做了。12岁第一次遗精,触电一般,不敢告诉父母,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他自此发现一个秘密:找到一个方法可以让自己开心了。

13岁时,他开始产生性幻想,看到女性就会去触碰,比如在公交车上靠近女性,有一次差点被发现。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控制不住。

1999年入读大学,互联网刚刚出现,色情网站也才兴起。男生宿舍里,经常十几个人围在一起看黄片,班主任突然进来,大家都吓一跳,作鸟兽状散。

“这个东西很正常,看看兴奋一下,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有些人会把它变成强迫症。” 郑飞知道自己不仅仅是 “看看兴奋一下”而已。

他不知道什么叫恋爱。在过去的人生里,勉强可以被他称为恋爱的经历,一次是初恋,一次是结婚,结婚不是因为爱,只是因为对方很简单。

初恋发生在高中,郑飞喜欢上坐在前排的女生,两人天天聊天,日久生情。他们每周互写情书,一直写到大二,异地,电话和信都越来越少,便分手了。他不清楚自己对初恋有没有爱,两人在一起时,他仍旧一如既往的瞒着初恋在寻求其他的性。

2005年,工作中的郑飞认识了比自己小六岁的女文员。女生中专毕业,对郑飞比较欣赏,有一次大家一起聚,他留女生在家里过夜,对方一开始抗拒,过了一个多月,最后两人还是发生关系了。他觉得她跟自己约的那些女生不一样,很单纯,他不想伤害她。两人开始见父母,很快结婚了。“如果没有社会或者家人的期待,我绝对不会结婚。”

“外面的人看我们是谈恋爱结婚,但我内心还有一条通道,就是需要刺激。” 恋爱两三个月后郑飞就在外面约炮,每做一次他都会内疚,“我好像没有对人忠贞过。”

后来因为工作原因,他在公司附近租了房独自居住,妻子来了,发现房间里有避孕套。他们发生了很大的一次争吵,之后便冷战,分居。“除了这两段,其他我能回忆起来的只有性。我的目的只是性。”

频率越来越高。以前他可能两个月想一次,后来变成每天都想,有时候一个人满足不了,甚至还要两个。但不管对方多么漂亮,熟人3到5次就没兴趣了。为了寻求刺激,他开始加更多的戏码,买 SM 器具,让别人在车上帮他 BJ。

" S L A A "

性让他感到兴奋,也让他觉得羞耻。他不知道怎么去解释它,在国内严打时期,这种行为属于流氓犯,他心理压力很大。

“那时觉得可能只是我的需求旺盛而已。我没有做过疯狂到自己都无法接受的性行为,我骨子里还是一个善良的人。” 他强调。

但行为本身给他带来罪恶感,加倍的罪恶感又在加重瘾症。

他试图通过很多方法寻求内心的宁静。2003年大学毕业时,23岁的郑飞受洗成为基督徒,期待宗教能带来精神上的解脱。他每周去教堂忏悔自己的羞耻感和罪恶,从而获得五分钟的安静。他开始读《圣经》,感觉自己好了,但后来发现没有解决根本问题。

有了女儿之后,郑飞决定戒瘾。但他停不下来,瘾症发作时,他连女儿都欺骗,对孩子家庭不管不顾。生活中的所有人都不重要,他多晚都要出去。女儿问爸爸去干嘛,他就说去忙工作。女儿现在已经8岁了。

他后来发现一部电影叫《感谢分享》,影片讲述了主人公亚当在一个会议组织,和一群人一起戒性瘾的故事。男性瘾者走在路上,不由自主盯女性的胸、臀部,约炮,找妓女,偷拍上司的内裤……事业和生活都被毁了。

郑飞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感到自己就是电影里的主人公。他想在现实生活中找到这样的戒瘾组织。

电影里的协会叫SLAA(Sex and Love addicts Anonymous性与恋爱上瘾者互戒协会),源起于1935年在美国成立的匿名戒酒会(英语:Alcoholics Anonymous,简称AA),AA 是一个国际性互助戒酒组织,由美国人比尔·威尔逊(Bill Wilson)和医生鲍勃·史密斯在美国俄亥俄州阿克伦成立,现在会员超过200万。在活动中,酗酒者互相分享各自的经历、力量和希望,以达到戒酒的目的,保证自己不再嗜酒,同时也帮助其他人戒酒。所有成员对外保持匿名。

威尔逊和史密斯与其他早期成员发展出十二个步骤的心灵成长和人格发展课程。随后 AA发展出其他团体,如戒毒品无名会、食物成瘾无名会、性成瘾无名会等。

在中国,SLAA 并不为人所知。郑飞在中文网上一直搜不到任何信息,仍陷在一个人的痛苦里。他每天晚上必须要自慰完才能睡觉,有时想约人,约不到就睡不着。出差的时候,就更感到孤独,自慰两三次都无法入睡。他已经跟50多个女性发生了关系,但对那些人都没有什么印象。

转折点在2016年。他清楚记得那年10月8日,他在微博上跟一个成都女孩约在广州见,两人发生完关系后,女孩走了,他很难过,自己又解决了一次。到了早上,他又把初恋叫来,那时初恋已婚,住在广州,他们发生了关系。

这让他感到特别失落和疲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讨厌自己。那天晚上从广州开车回到深圳,看着都市的车水马龙,他自问:我到底在干什么?

回到家,他又打开微博,近乎绝望地输入 “性瘾” 两个关键字。没想到,这次他真的找到一个 SLAA 协会的联系方式,他赶紧加了微信,对方叫 K,然后通过 K 认识了群主阿慧,是个女生。

" 分 享 "

阿慧把郑飞拉入一个微信群,里面大概有20多人。郑飞一进群,就有人丢出一句话:“你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那种人。”

“真有一种落泪的感觉。” 他第一次找到归属,“进去我就求助,我说我需要做什么,就有人发资料给我,说什么时候开会。”

开会就是大家自发找一个地方,在感到很安全的情况下分享。这个场景时常出现在美剧和电影里,一群人围成一圈,分享各自内心最隐秘的经历。

“在美国,AA 跟911报警电话一样。”郑飞说。会议分布在各个社区,他们会贴上此地在开会,你可以上几楼开会。上瘾者在瘾症发作难以自控时,可以联系参加距离自己最近的会议,使自己平静下来。《感谢分享》里,性瘾者瘾症发作时,为了避免接触到异性,刺激性幻想,不坐地铁去参加会议。

他认为会议的重要性,不在于自己分享帮助自己,而是所有人的分享对自己有帮助,“有一种找到组织的感觉,不会孤单了。”

笔者没有机会进入 SLAA 的线下会议,但得以在北京参加了一次AA(酗酒者戒瘾)会议,AA 和 SLAA 的会议步骤雷同。那在北京市中心的一栋大楼里,一间二十平米的会议室,有人提前一小时就到了,会议开始前半小时,人员几乎都到齐了,屋子里满满当当,大约40个人左右。有北京土著,也有专门从北京周边城市开了三四小时的车赶来的。有已进入 AA 十几年的老成员,也有新成员,新成员表现出明显的兴奋和喜悦,似乎是终于找到组织了。

北京某写字楼上的AA(酗酒者戒瘾)会议室

整个会议过程与我预想的低沉压抑不一样,它是轻松愉快的。大家轮流发言,分享各自近期的生活,讲述自己困惑的地方,有的分享出轨经历,有的聊跟父母的关系,他们情感细腻,描述具体。当一个人说时,其他人都在认真倾听。前面一个人说完,很快就有第二个人接着说,没有人主持,但却非常有秩序,每人只有5分钟的发言时间,会议总共只持续1个小时,因此大家都极尽所言,充分利用时间。

会场时常因为某个人的发言爆发出大笑声,这种笑不是嘲笑,而是面对那些发生在他人或自己身上的荒诞的难以被解释的事情发出的笑,像是自嘲,又像是释放。

北京某AA会议室

这是我参加过的最有效率的会议。我后来问带我进入的一位老会员,为什么这么有秩序?他告诉我,因为每个来这里的人都想要活下来。

“中国人还是不想面对面的去聊这些。” 郑飞说。最初在 SLAA 会议的现场,郑飞不敢分享,但看到别人都分享的很露骨,就决定鼓起勇气。“一个人不愿意袒露自己,他下次绝对还会去做这个事情。”

据了解,目前只有北京、上海、香港、深圳有现场 SLAA 分享会,基本都是由外国人发起的。2011年,阿慧在 Skype 上开会时,会上二十个人左右,各个国家的人都有,只有她是中国人,大家都讲英文。

" 助帮 "

除了参加会议,每个新人都要先找一个已经戒瘾多年并很稳定的人作为助帮人,他们互相约定什么时候开会,做步骤。因为性瘾的隐蔽性,他们往往会成为生活中最亲密的朋友。新人在需要时,可以随时给助帮人打电话求救。助帮人也需要通过帮助别人来巩固自己,帮助完一个人之后才算是完整的戒断步骤。

3年前的阿慧正处在进入协会的第五年。她是第一个接触到 SLAA 的中国人,当时带着6、7个被助帮人。“我们有康复工具,开会,打电话,读文献,助帮关系,祷告,静心,这几样缺一不可。” 阿慧说。

郑飞的第一个助帮人就是阿慧。按 SLAA 协会的规则,异性之间不能相互做助帮人,但那时郑飞找不到别的助帮人。

48岁的阿慧是北京人,现在单身,跟儿子和老父亲住在一起。她已经十几年没有持续工作了,因为有性上瘾,每份工作都无法坚持一年。

2011年,阿慧在北京加入一个外国教会组织的离婚关怀小组,修复伤痛。在离婚关怀小组,她迷恋上一个外国人,从早到晚都在想他,控制不住给他发信息,一天发几十条,怎么也停不下来。

她找了心理咨询,恰好那个咨询师当时正在学习十二步骤,就问,你觉不觉得像上瘾?阿慧立即认同。被定义成上瘾,似乎就有了希望,她把自己从中学到大学,从结婚到离婚的经历都告诉了咨询师。

阿慧长得很好看,双眼皮大眼睛,脸蛋很小。上中学时,常有男生来家里找阿慧,上午一个,下午一个。她没觉得不好,但父母会说她,你干嘛呢?他们从来不说她好看,阿慧觉得是自己还不够好,就拼命打扮。

她每年都在班里挑一个男生暗恋,第二年换一个,第三年再换一个,中学就这样过去了。大学时爆发了,一到晚上就出去,室友不知道她其实是去跟人约会去了。

26岁,她结婚了,对方是学长,两人在学校处过。她发现自己脑子里成天想着性,无法专一。三年后,她糊里糊涂地提出离婚。“这种普通的夫妻生活太平淡了,成瘾者是无法忍受的,没有劲。” 两人育有一个儿子,儿子跟着前夫生活。

离婚后,阿慧去外企工作,干了一年多就干不下去,此后频繁换工作。她是做销售的,不免要见客户,请客户吃饭,但却总是客户请她吃饭。“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就去了,我还没意识到在撩人家。” 她回想。

一过30岁,她发现男人们对她更肆无忌惮。有的客户刚见面没两天,晚上就给她打电话,问多大岁数,什么教育,觉得可以发生性关系。一旦对方开口,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她吓坏了,不敢去上班了。

上瘾干扰到人际交往。她没有正常的异性朋友。“因为老勾搭人家,自己还不知道在勾搭。比如我约一个普通朋友吃饭,根本没想干那事,不知怎么最后就去他家了,就上床了。”

同性朋友也没有。因为名声坏了。“人家会说,这女孩成天老撩男的。我同学就会说,你还跟我一块儿出去啊,你不是有好几个男朋友吗,你跟他们出去呗。”

婚姻没了,工作没了,朋友也没了。阿慧觉得没有人能理解她。她也不会跟人聊,只会不断孤立自己。“那几年精神错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要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男人。” 她说。

她不相信有这种瘾,直到咨询师把 AA 介绍给她。她在网上找到 AA 的中文网站,上面有一个电话号码,她打过去,一个外国人接了。她说:“我有上瘾问题,跟性有关的,你知道吗?” 没想到对方说:“我身边刚好有个人是性瘾。”

那是个美国男人,两人通了话。他给阿慧找了一个女会员,澳大利亚人。这人成了她的助帮人 。

" 性瘾?"

澳大利亚人在中国呆了十年,嫁了中国人,后来离婚。她把英文资料发给阿慧,阿慧就按照要求做。因为一开始她很脆弱,不能见男性,就只参加网上会议。

十二步骤有150道题,阿慧一天做一道题。一开始就要思考:为什么觉得你是成瘾者?

说到性瘾,少许人大概知道《女性瘾者》这样的电影,但大部分人则是不解,“性” 在中国一直是个无法公开被谈论的话题,更别提性瘾。打开百度贴吧,输入 “性瘾” 两个字,显示的是 “抱歉,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相关结果不予展现”。

输入 “戒色吧”,就出现各种各样的戒色帖子,随便打开一个,往下一拉,长长的,有诸如 “不要看黄片”,“憋着对身体更不好” 这样的评论。第一个帖子叫 “戒色吧为什么存在?”,帖主形容:

“因为有不良信息的泛滥,人对性的不正确对待,导致自己成瘾,控制不了,身体虚弱”,“我们需要控制好自己,走向不乱心,不乱想,正能量的活着。正常的对待女性,不往侮辱她们的那一方面去想,自己也不手,让我们的身体健康起来和意志坚强坚定,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去用自己的智慧和汗水做对这个世界和社会有意义的事!!帮助他人,让自己的内心能感受自己自立自强后的自豪!去除内心的一切猥琐想法!”

“戒色吧” 里的描述似乎只针对男性性瘾者,但实际生活中,这跟性别没有特别的关联。比如,阿慧就是女性,她后来也接触过别的女性瘾者。

来协会之前郑飞通过表决心想改变自己的行为。他跟朋友交流过一两次,但他们都不觉得这是个问题。“我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性瘾者在社会中的角色一个都不差,只是那个地方稍微有点执念而已。又不敢说出来,总是被捆绑。” 郑飞是一家公司的创始人。

大众在谈论性的时候,最多是用性欲过旺来解释自己的行为。“谁会觉得这是病呢,明星不都这样嘛。大家的判断就是,可能性欲比较强,或者是性欲比较弱,所以性与恋爱上瘾难以被承认。” 阿慧说,他们不会勉强谁来戒瘾,一切都是自愿的,只有别人主动来求助,他们才互助。

在阿慧之前没有中国人接触到 SLAA 团体,这是个在国内极其隐秘的团体,没有注册机构,不对外宣传,不接受采访,也不拉拢会员。大家自愿加入,自愿离开。

阿慧发给我一个叫《性与恋爱上瘾症的十二特征》的文件,里面有关于自我认定性瘾的一些特征。比如第8条是,因对情感、性欲的迷恋、或强迫性的幻想,而让自己变得不能正常生活,甚至产生严重性的毁灭行为。

“我觉得这是一种强迫性的对性和恋爱的热望,渐进性的越来越强烈,而且是致命的一种疾病。按照我们的文献里说这叫做 ’性欲反常’。我的性欲远远超出了我真正的性能力和我身体真正的需要。我的驱动力就是需要男人的认可,需要被人爱,需要被人关注。” 阿慧说。“成瘾者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负责任,没有承诺,抛弃,逃避,依赖,操控。健康的人不会以牺牲自己的名誉健康为代价,来满足性。”

“平时跟朋友聊天,有些朋友会说,觉得自己好像性上瘾,但是不知道标准是什么。” 遇到想来团体的人,阿慧就把十二步骤的测试题发过去,“自己评估一下,有病的愿意康复就来,不愿意康复就不来。”

阿慧与她亲笔写下的文字。这段文字她贴在卧室墙上。

像剥洋葱一样,阿慧把自己一点点剥开来了。十二步骤一点点引导她:有哪些性格特征?第一次在家里吵架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性经历是什么时候?你怕什么?怨恨什么?有多少性关系?

最痛苦的是第四步。前三步花了三十天,第四步花了一两个月。这一步要求她列出有过的所有性伴侣。她花了两个月才想出来,总是突然脑子里就蹦出一个人,列完清单,她一看,从23岁到39岁,一共40个人,她吓一跳。

当追诉第一次自慰是什么时候,她记得在幼儿园的时候就有了,那时4岁,不懂在干什么,就觉得挺舒服的。“这个跟道德没有关系,这是天生的,我不需要谴责我自己,我生来就是一个性上瘾者。” 她认定自己的基因可能有缺陷。

影响到日常生活和工作,是大部分人开始求助的基本动因。阿慧解释,有一个界定,自慰的频率、次数,都超出了正常需要,比如,一天七次,天天这样,停不下来。“我们会员里有做过十几次人流的,有的得过性病,因为不做避孕处理更刺激。我们的会员97%都是虐待型家庭。”

但频率和次数又都不是判断是否有性瘾的决定性条件。比如琳琳,她并没有跟许多人发生性关系。

琳琳和阿慧在教会认识,当时她正经历情感失败的痛苦。她不知道自己有瘾症,只是想解决痛苦。等她跟着阿慧开会分享,做步骤,渐渐觉得好些了,才认为自己有性瘾。

她现在回顾,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第一个男朋友跟她是初中同学,两人同村,男生家里经济好,她就很想接近他,改变命运,因为她的家庭经济状况非常差。

她读书走出乡村,到北京开了一个小店。男友比她后来北京。那时琳琳住在朋友家,让他先自己租房住。她们一直没结婚,她厌烦他了,想分开,但又不敢直接说。有一天晚上,她去了一家酒吧,认识了一个外国人,两人很快发生了关系。

她本以为这样就可以很快抛弃第一个男友,但她没有做出行动,而是同时跟两个人交往。“两边都谈,看哪个更好。我现在觉得很荒唐,特别荒唐。”

后来她给外国人发了邮件被男友发现了,他们吵了一架,粗暴地分开了。她继续跟外国人在一起,但不久对方就要去另外一个国家,她才知道原来他有女朋友。她又陷入痛苦。她很快又找到第三个人,那是她的客人。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对方说要分手,又过了小半年,她再联系对方,对方说老婆已经怀孕了。她非常崩溃。

" 戒瘾"

有需要的人会慢慢聚集起来。截至2020年左右,郑飞的 SLAA 群里有100多个人,阿慧有两个群,有70多人,加起来一共200个人不到。这是他们目前知道的国内 SLAA 团体的成员数。群里真正能走出来的人只有极少几个。大部分人都需要终身陷在里面。

阿慧与她亲笔写下的文字

做十二步骤的过程中阿慧不断产生戒断反应。她整晚睡不着觉,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有时看一晚上电影,到早上五点才睡。她很不快乐,头脑混乱,思想消极,整日抑郁,焦虑烦躁。“我怀疑这管用吗?半年就能把我几十年的习惯,瘾症去掉?我不相信。”

不仅是她,郑飞最初也是。跟着阿慧做了三个月步骤,他又疯狂了。在郑飞的记忆中,他认为那时的阿慧还不稳定,没有完全健康。

但在阿慧的记忆中,头三十天,郑飞天天要打电话。三四题还没有做完就做不下去,总是下滑,约炮,“他手机上老下载约炮软件,我让他删了,删了他就装上。”

“我们是有条件的。第一,你下滑三次就解除助帮关系,第二,你对助帮人有幻想就解除助帮关系。” 阿慧还记得他打电话时说:“我崇拜你,你简直就是我的女神。”

他们很快撤下了助帮关系,2017年3月,郑飞去香港找到一个新的助帮人。那天,他从深圳开了四个小时车到达香港参加 SLAA 会议,带着一股强烈的求生欲,他在会上问 “有谁可以做我的助帮人”,有人回答:“Ok, I can be your sponsor。”

郑飞的助帮人是美国人,在美国机构待了6个月,他告诉郑飞,成瘾的核心有三个原因:一是怕被抛弃,二是低自尊,三是害怕亲密关系。郑飞认为自己也是,回顾自己的过往,他从小内向老实,在家排行老三,父母经商,顾及不到孩子的情绪,最大的姐姐经常打骂他,他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一直感到自卑与孤独。

“我一直都在寻找性来填补我的伤痛或者说孤独感。” 他如此总结,“你总想填,但那个洞老是塞不满,你越塞越多,发现塞错方向了。”

最开始,郑飞每天都给助帮人打电话,他还要找三个会员打电话,每个星期至少开两次会,每次都要做题目。

他感觉到自己明显发生了变化,100天没有去约炮。“觉得有力量,这个东西捆绑了我2、30年,我怎么能够做到100天,我太牛逼了。” 他很激动。

郑飞做完步骤后曾来到北京和阿慧见面,一起开会。那时阿慧看到他,觉得 “好多了,他不胡说八道了”。

阿慧感到发生变化是有一天坐公交时,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她发现自己不想干这个事儿了,甚至想起来很恶心。“我觉得很惊讶,有用。突然有一扇门把我挡住了,我回不去了。”

有一次,有个教会里的男人开车送她回家,路上带她去看花、鱼、鸟,阿慧心情愉快。男人突然问,要不去我家待会儿?阿慧浑身哆嗦起来。那是夏天,穿得少,她看到对方胳膊上的肌肉,特想摸,她攥着手,一直哆嗦,赶紧说 “我不去”,就从车里出来了。这是她第一次得胜,像个奇迹。

阿慧与她亲笔写下的文字

另一种戒瘾

每个人的成瘾经历不一样,戒瘾经历也不一样。郑飞觉得自己跟其他人不一定有共性,“一万个人有一万个人的经历。”

相较于 SLAA 治疗,住在杭州的Joe更倾向于自己的一套戒瘾方法。郑飞也曾是 Joe 的读者,但在那里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变化。Joe 一直在网上发表文章推广自己的治疗方法,一开始写博客,现在写公众号。他认为性瘾是一种恶性循环,如果没有正确的方法,即使有动力也会一直陷在里面出不来。

他称自己属于 “久病成医”。2006年开始有性瘾行为,两年后意识到问题,开始自己做研究。他上网一查发现,国内已经有很多人在网上讨论这个,只是很不科学,方法也比较反人性。他把那些方法分成两类,一类是将性恶心化,抑制冲动,像打卡一样,每天坚持不做,一天,两天……一百天;另一种是培养健康的心理,不被欲望抓住,最终大脑恢复生化平衡,生活恢复正常。他的方法就是属于第二类。

Joe 也曾去了解 SLAA,但他认为这种方式治性瘾有明显的局限性,“因为性瘾比较隐私,不像酒,不应该用大庭广众的方式,即使匿名。这个方式对戒除性瘾来说是一个极大的障碍。”

Joe 从成瘾机制上去归纳,认为 “有的人对赌成瘾,有的人对上网,有的人对性,这是每个人的成长经历造成的。成瘾机制是一样的,都是大脑通过经历学习,形成了一种恶性的神经回路,只是每个人成瘾的行为不一样。”

花了整整六年时间,Joe 自己理解,应用,总结,找到了自己的一套方法。他认为:“最重要的就是能够建立你自己的心理灵活性,不被欲望抓住。当出现的时候,你去接纳和安放它们,不让它们去影响到你现在的事情。想象当一切都没有问题的话你会怎么做,那你现在就该怎么做,跟你过去没有什么关系,你只能把握当下,你才能够影响未来。”

2018年9月,自认为已经克服性瘾的 Joe 有一次逛 “戒色吧”,想看现在的情况有没有变好,发现很多人在推行错误的方法,甚至还有人在兜售药,纯粹把他们当成病人。他就想,好东西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

Joe 决定业余兼职帮人戒瘾。他现在每周大概辅助4个人,每个人一般需要辅助3-6个月,每两周至一个月辅导一次,一个月差不多辅导10个人左右。接触下来,他发现这个群体非常大,到目前为止,他称已经辅导了大约150个人,成功率15%左右。

Joe 接触的群体里,情况大都是手淫、嫖娼,高频次的做这件事发泄快感,导致无心工作,老是犯错。“自己最清楚,不能简单以数量来衡量。因为生活压力,你不舒服的时候会想到这种方式。”

大部分来找 Joe 的都是单身,也有妻子来找的。她们发现丈夫有嫖娼行为,管不住,但她很爱他,又不想离婚,就让丈夫来找 Joe,Joe 觉得夫妻一起来,成功率最高。

现在,Joe 的客户越来越多,他开始将他的方法做成课程与文章发布在公众号上。只有当客户觉得依靠自己的力量无法解决时,他才会采取一对一咨询的方式。

“瘾”

瘾症并不是这么容易就终结的。它总是反反复复。有些人一生都在与瘾症抗争。《感谢分享》里的主人公亚当在稳定期间开始了一段新的恋爱关系,但却很快夭折,他极受打击,情绪迅速低落,又疯狂干起以前的行为,买电脑,手淫,叫妓女。

郑飞用了9个月做完十二步骤,开始帮扶其他人以巩固自己,目前为止帮扶了三个人。他发现身边上瘾严重的,多是多重瘾症者,比如酒跟性,毒跟性。

阿慧认为,性和恋爱上瘾是她最低级的瘾症,处理完这个,她发现自己的其它问题也浮出水面。比如性关系厌倦症和社交厌倦症(戒瘾以后强迫性的不做事,不接受爱也不给予爱),互累症(CODA,互累症者匿名康复协会),债务和过度消费,购物上瘾(DA 债务人匿名康复协会)、工作上瘾、成年儿童(ACA功能失调家庭成年子女家庭康复协会,原生家庭康复计划)等。

几个月前,我采访她的时候,她的手机里有7、8个会议群。当时她没有正式的工作,康复和服务就是她的工作。她每天早上6点半起来开会,几个会轮着,一直开到8点左右,有时候下午还有会。开完会再打坐,打坐半个小时,打坐完吃早饭,吃完早饭就做步骤。做完步骤她就翻译书,或看看其他的书。最早其他的人进入各个康复团体,大都是根据阿慧和后来康复的其他的几个会员翻译的书和材料做题康复。

图为阿慧

最近,阿慧有固定工作了,儿子也有固定工作了。也不需要开那么多会了。阿慧状况稳定多了。主要关注的是工作和钱的问题了。

阿慧曾经有个姐姐,父母对她和姐姐的期待很高,也很严厉,后来姐姐不堪压力突然疯了。自此父母又把压力转移到阿慧身上,他们对她要求严格,但从不给她正面的评价。阿慧一直认为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成长的自己是不健康的。做康复时,她重新追溯自己的家庭,发现父亲也有瘾症,父亲的父亲,阿慧的爷爷曾经毒品上瘾。阿慧的儿子因网瘾严重而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现在在家里学习音乐。阿慧的母亲几年前去世了,父亲年纪很大,如今她带着父亲和儿子一起生活。

时隔半年多,阿慧认为自己的状态比以前好很多。现在她改成每天晚上八点一个会,一周最多七个会。她有了新工作和收入,再也不想成为超人,接纳自己的普通。儿子正在参加一个乐队,有时候甚至能以每天一两首新曲的速度进行创作。她感觉正在过想要的生活。

进入 AA 或者 SLAA 的前提是必须要相信有一个比自己大的力量存在,可以帮助自己,它可以是佛陀、上帝、心灵的导师、内在的神圣,依照每个人的感觉、文化及信仰而定。自从戒瘾的生活后,郑飞对灵性充满兴趣,他学习各种灵修课程,也去印度求经,像一个修行的人。现在他几乎不太需要去上班,探索自己比工作更让他感兴趣。“打高尔夫球的泰格伍兹,他就是性成瘾者,他经过了五年时间戒断,挖到根就是灵性。”

他家附近有一座山,山上有个公园,人不多,他每天总要去走一走,坐一坐。冥想是他现在最喜欢的活动。他在房间辟出一个角落,专门用来静坐思考。过去郑飞认为自己不正常,但现在他发现人生有了新的点需要突破:认识自己,认识真相。

郑飞现在时不时还需要参加会议,跟助帮人保持联系。2019年中,他和妻子离婚,独自带着女儿生活。他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一抱女儿。这拥抱与其说是给女儿温暖,更是给自己力量。

(郑飞、阿慧、琳琳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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